2011年4月5日

【轉載】清明憶起:老一輩的台灣人﹣﹣兼懷岳父陳明雅先生

Emma:清明時節掃墓,追思祖先=追思感恩台灣神!
誦念228台灣神太上真經,迴向給歷代祖先,相信會累積很多的福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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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urce:魚腸劍譜


這篇文章是刊在1992年六月五日的《自立晚報》上的,當天是岳父的告別式,族人將此文影印分送前來參加儀式的親朋好友,十九年後,我重新打字,修正了若干文字,數位化後,留在網路裡再次發表。



文 章的背景是外來政權無所不能的打壓台灣人的時代,所以意在喚醒台灣人,莫自卑、自棄,做個有尊嚴的台灣人;將近二十年過去了,仍有所謂「高級外省人」郭冠 英著流,真是不勝欷噓,不過回頭來看,我個人感覺族群意識已經淡化,省級問題已無當年的嚴重,反倒是轉為國家、政黨認同的差異,如今我已年屆知命,回顧這 篇文章,其中所提及的台灣人,都年事已高,卻仍為台灣的前途奮戰不已,真是令人感動啊!

本文:

我經常在一些場合裡,碰到一些人對我說:「你看起來很像外省人哦!」這句話的意思通常是讚美你外表看起來比較「高級」的樣子,但是在我聽來卻是很刺耳的,因為這話的另一層涵意是,本省人是比較沒有水準的。

有一回,我西裝革履的坐進一部計程車裡,司機為討好我,劈頭就說:「先生,您是外省人吧?」不幸當時我「奇檬子哇魯以」(心情不好),沒好氣的問他怎麼看 我是外省人呢?司機說,因為您穿著整齊、氣質不凡云云,不知道為什麼,我一股無名火從心裡冒起,竟大聲斥責他:「台灣人就沒有穿著整齊、氣質不凡的嗎?我 告訴你,我是有八分之一的平埔族血統,和漢族不同類!」後來,我們竟在車上吵了起來,結果自然是我被趕下車去了。

過去在電視劇裡,「台灣人」的刻板印象,男的不是憨的就是歹的,女的不是三八就是阿九。但是當我第一次在東京目睹了台獨聯盟日本本部主席、津田塾大學法學院院長許世楷教授的風采後,我才真正認識了台灣仕紳溫文儒雅的本貌。

圖片來源
那是一九八九年的春末,在會面前,我曾事先告知一位在慶應大學進修的台灣女學生陪同前往,那女子知道這件事,便把消息又 告訴了她的日本同學,許世楷教授是日本排名前兩位知名的國際法學教授,慶應大學的女學生們聽到我們即將和許教授見面,都流露出一種無限傾慕的神情來,原來 許世楷教授以其豐富的學養和天生貴族般的氣質不知迷倒多少日本女大學生。

相對於許世楷的世家風範,寫「台灣人四百年史」的作者史明倒很像西班牙作家塞萬提斯筆下的唐吉訶德。

史明身材瘦長,鬚髮斑白,在國共戰爭裡,他選擇投效共產黨去打遊擊戰,一生堅持社會主義的理想,而他的台獨主張也是社會主義式的台獨,這屬於台獨理念裡的非主流,自然沒他在東京賣的水餃吃香了,然而他卻無視於別人對他的冷潮熱諷,始終揮舞著長矛攻向風車。

史明與魚夫在台美人葉治平的美國家中
史明在東京有座磚造的餐館,別小看是賣水餃的,總資產據史明說有十億日圓以上的價值,他打算在時機恰當的時候賣了房子,再將稅後結餘全部投入「革命運動」。

老先生的一生充滿了革命的傳奇色彩,到了年紀一大把猶不改戰鬥本色。有一回他到美國去向同鄉宣揚他的理念,這位老革命家雖有的是錢,但是自奉儉約,下了飛 機,為省陸上旅費就買了一部價值僅四百塊美金的「銅罐仔車」,車裡放滿了他的著作,然後一個七十來歲的老人就這樣一個人在遼闊的美國大地上,開車到各地的 同鄉會宣揚他的主張,這部車後來不堪旅途的「勞累」,在德州的一個小鎮上加過油後就再也不肯跑了,要修好這部車,需要從別地調具新引擎來,時間約一個禮 拜,德州人勸他棄車離去,他堅持不肯,人家請他到家裡住,他怕叨擾主人的家居生活,就這樣一個老人竟在車子裡面以無比的毅力度過了七天七夜。

現在的日本獨盟主席黄昭堂又是另一種典型,他自視甚高,走起路來抬頭挺胸,坐的時候,不像時下的年輕人,見到沙發就整個身子陷了進去,而必正襟危坐,乃是 一 副受過日本軍國教育的模樣,在政治態度上,他們根本是以一種「我就是看不起你國民黨啦」來看待台灣這個政權,所以他經常以一些幽默雋永的言語來嘲諷當局。

黄昭堂(台南一中校友會照片)
我和黄昭堂教授是在美國巡迴演講中邂逅的,一照面,我妻便直覺的斷定他一定也是台南人,為什麼?因為跟她父親的氣質有一種說不出的神似,一經詢問,原來不但同鄉,提起我的岳父陳明雅先生,黄昭堂嘿嘿嘿的直笑著說:「明雅兄啊,我以前常去找他寄付(捐款)呢!」

我的岳父是早年赴日留學、定居並從此發展出一番事業的,在他得意的日子裡,他對台灣來的故鄉人幾乎有求必應,對於政治捐獻也不避諱,不只黄昭堂,最近剛辭 世 的民進黨國代李宗藩負笈東瀛期間也曾求助於他。大抵老一輩的台灣人在海外賺了錢,他們都以回饋故里為榮。自立報系有位台南人聽到我岳父的名字時立 刻說:「陳明雅!我知道,小時候我們讀苓和國小,學校裡的風琴都是陳明雅先生捐贈的。」我第一次陪同岳父回到他的老家台南縣將軍鄉巷口村,就很訝異於這個 小村莊的整潔與乾淨,偶爾還能驚見幾處格調高雅的洋房,其中有一棟就是著名的東帝士企業集團的老家,由於村人和這些衣錦榮歸者的團結合作,巷口村是附近一 帶的模範村。

岳父和岳母
此外,還有一段鮮為人知的「秘辛」,早期的廖文毅、廖文奎的台獨運動,岳父也是幕後的金主之一,他在看過《自由時代》出版社出版的《大統領廖文毅投降始末》一書後,一直要我介紹作者李世傑先生與他認識,他說,寫這本書的人的確對早期的日本台獨運動有相當深入的了解。

李世傑先生曾經是國民黨的特務,國特們搞小報告果然厲害,岳父一度也被列入黑名單,後來因為他是僑界的領袖,才由當時的駐日代表馬樹禮幫他漂白,得以返回故鄉台灣。

我在大學時追求我現在的老婆,但是直到即將畢業兩人論及婚嫁時我才第一次見到岳父大人。岳父的身材壯碩,我的塊頭雖然也不小,但在他面前比起來卻明顯小了 一號,岳父的家族都是高頭大馬,有一回參加他們族人的婚禮,和每個人握手我都得抬頭仰望,我私下盤算,太好了,娶了他女兒這可符合優生學的標準了。

其實,在我逐漸認識台灣這個政權本質的過程中,岳父對我的啟蒙甚多。記得初見面,岳父開宗明義第一章就是:「台灣的大學生尚嘸路用,比文的比不上日本,比 武的比不上韓國。」這意思是說,台灣大學生在學術研究上和近鄰的日本大學在質量上均不能相比,至於上街頭反對專制政權的勇氣和人家韓國大學生比起來,簡直 就 是「藍鳥比雞腿」了。我不服氣,答以至少台灣的治安好,岳父更不屑的說:「你看,全世界只有台灣的警察局才要安鐵窗。」一句話就把我的嘴給堵住了。

在岳父的眼中,兩岸的中國政權他都瞧不起。在日本,「阿山」(中國人)要是跟他提起所謂中國是台灣的祖國,他就反駁說:「祖國?沒錯!不過那是我祖先的國。」是誰規定子孫的國一定要和祖先同一國?那改朝換代了怎麼辦?那移民了又怎麼辦?

那「北京話」在他來說叫做「番話」,餐廳的小姐要是跟他說「國語」,馬上就會被他厲聲斥責:「妳講彼番仔話,我聽嘸啦,台灣人吃台灣米,怎樣不會講台灣話?」其實考據起來,這北京話究竟是元朝以後才傳入中原的,以大漢沙文主義來看,元朝是蕃族入侵,講的自然是番話了。

剛開始,我也不能適應他的台灣話。他常用台語大談古人的文章,莊子、墨子、荀子等古名字,我從來沒想過台語怎麼發音?所以一談起來,誰是誰?總是沒法對得起來;他又喜歡讀唐詩,那更是考倒我了,「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我怎麼用台語唸都唸不來。

我藉岳父間接的認識許多第一代的所謂「台南幫」,他們多數台灣意識非常濃烈。有一回和岳父晨起去廟口吃虱目魚粥,碰見了東帝士集團的兄弟之一,他剛好從國 外 回來,一邊吃一邊告訴我們他經過海關和海關官員吵了一架,因為他堅持不講國語,人家問他拿中華民國護照,怎麼不會講國語?老人家火大了,破口大罵這位官爺 台灣住了幾十年,台語都不會聽!

吃在台南是一種享受,岳父尤其喜歡度小月的擔仔麵,不過吃擔仔麵也要能辨明正字標記,大房傳下來的才是正宗。我常一面吃,一面聽岳父回溯台南的地方掌故, 一個 人對自已家鄉的熱愛,可從他對地方誌的了解瞧出端倪。岳父很健談,往往欲罷不能,於是又轉往咖啡廳繼續我們之間的談話,幾年下來,我對台南的了解,自忖大 概可以去客串嚮導了。

一 個人不可以和過去的歴史切斷,否則就是無根的浮萍。岳父對陳氐的族譜瞭若指掌,他拜祖先時的神態,狀極虔誠。我和內人結婚時,他帶我們站在陳氏祖宗牌位前 拈香膜拜,嚴肅的敬告祖先們,他把女兒嫁給了我。拜祖先之外,岳父卻是位無神論者,他對台灣時下的各路神明的來龍去脈又知之甚稔,所以每談及神明,總不忘 揶揄一番,常逗得篤信神明的岳母大人怕他冒凟,急急口誦「阿彌陀佛」。

岳父生性幽默風趣,我的漫畫創作剛好對上他的胃口,他以我為榮,我以他為師,由於他對中國歴史典故的豐富常識,常在某些重要時刻啟發我的靈感,我第一篇在 自 立晚報刊出的政論文章,〈叛論工具新解〉,裡頭一則引自陳壽《三國志》的歴史笑話,就是他來台北時帶給我的啟示,這則故事後來還被立法委員林正杰摘進了他 對調查局長吳東明的質詢稿中。

我想我的岳父是好命的,終其一生,他幫助人的時候多,有所求於人的機會少,他助人創業,人家就送他股份,他不曾缺錢用過,出門也不必自已開車,朋友自然會 開 名貴車輛來接他。他和〈自立報系〉的社長吳豐山先生是舊識,但吳社長是在我進入報社將近一年後,才在和我岳父的一次閒談中,知道我是陳明雅的女婿,不過從 此我在社長面前立刻降了一個輩份。

我喜歡這些老一輩台灣人,在東京,我會和他們在某些氣氛好的日本料理店裡,大談他們年輕時的豪情壯志,然後當他們以父執輩「關愛的眼神」把台灣的希望寄託 在 我們年輕一代的身上時,我又會把酒喝得痛哭流涕;在台南,我則喜歡和岳父午餐後去延平郡王祠前的一家咖啡廳喝杯下午茶,在那裡,窗外竹影扶疏,金黄的夕陽 餘暉滑過琉璃瓦,傾注在我的咖啡杯上,我們品評政治人物,岳父常引《菜根譚》上的第一句話:「弄權一時,淒涼萬古」來作開場白,在言談間,我從他身上學到 了怎樣培養做為一個台灣人的尊嚴,怎麼去辨明政治場上的是非,如今,在台南的咖啡廳裡,雖然再也沒有我們之間的高談闊論,我也成了隻身一人的旁觀者,然 而,我仍然會看見一些衣冠楚楚,梳著布爾喬式髮型,鬢角處微微泛白,戴著金邊眼鏡的歐伊桑們正仔細的閱讀《自立晚報〉,從他們閱讀時的胸口起伏,我感覺得 到,像岳父那些老一代的台灣人和我們「下緣的」之間的一呼一吸是那樣的貼近而正傳承著生生不息的活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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